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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宮時還只早晨,這一番折騰下來,已是過午了。
向死而生,終歸是度過一劫。多數障礙已清掃干凈,想來往后的路會越來越順。
但濮陽沒有一絲喜悅。她沒有去想蕭德文駕崩,立新帝當立誰,也沒有去想這時候她若想稱帝時機是否合宜。
她自重生以來,心心念念想要坐上那個位置,現下終于得見曙光,她的心中沒有絲毫波瀾。
她執意要看衛秀的傷口,即便她說了只是小傷,她也要親眼看過。
衛秀無奈地望著她,最終拗不過她。濮陽推了她去偏殿,衛秀還想掙扎一句,看到濮陽凝重的神色,終是偃旗息鼓,由了她去。
青袍解開,濮陽小心掀開左衽。夏日衣衫單薄,多數人只著一件單衫,衛秀為防身份泄露,在外衫之內,還有一件里衣。里衣是白的,上面已染滿了血,斑斑駁駁的一大片,甚至還在往四周蔓延。
濮陽看了一眼,眼眶就紅了。
衛秀也不知該說什么來安慰她,傷口處很疼,皮肉被硬生生地刺開,又豈會不疼。可她還忍得住。相比于這點疼,她更不愿見到殿下因此而難過。
“只是失些血罷了,并未傷到內臟。”衛秀溫聲解釋,她的語速很緩,淡淡的,是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。
濮陽卻更加心疼,她說道:“阿秀,他當時是真心要殺我的。”
衛秀仍是那般輕緩的語氣,像是害怕稍稍大聲就會驚哭了濮陽,輕聲軟語地說道:“我知道。”所以,她才擋到她身前。
濮陽點了點頭,沒再說什么,她眼眶都紅透了,衛秀擔憂地看著她,擔心她下一刻就會落下淚來。
濮陽卻沒有看她,紅著眼睛,動作飛快地將衛秀衣衫整理好,接著沒有絲毫停頓地朝殿外走去。
起初,她的步履有些踉蹌,然而一走到殿門前,她就像換了一個人,身形提拔,姿態威儀,脊背挺得筆直,皆是堅毅不拔、無所畏懼的從容高貴。殿門在她身前打開,光明照入昏暗的大殿,衛秀忍不住瞇了下眼。
濮陽的聲音響起,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,殿外鴉雀無聲,數十數百數千的羽林軍林立,卻沒有一人敢發出聲音,發出質疑。
衛秀傾耳凝聽,濮陽很快就接手了羽林,她下達了幾條命令,召見大臣,收斂皇帝與晉王尸首自不必多言。衛秀還聽到濮陽降低了聲,對身邊靠得最近的一人吩咐:“速去太醫署取傷藥來。”她停頓片刻,像是想到自己不了解藥性,又語速飛快地補充道,“多取幾樣,都要好的。”
衛秀低頭笑了起來。
宮中發生這樣大的事,宮外不會一無所覺。王丞相帶頭,領百官在宮門外求見皇帝。守門的虎賁軍頭一回見識這等場面,都有些手足無措。
先是三品以上的文臣,之后又加入武將,漸漸的,在京的官員都來了,他們身著制式相似的衣袍,冠帶齊整,有志一同地站在宮門外,齊聲要求覲見皇帝。
城墻上戍守的兵士緊張不已,頻頻派人入大內傳信,卻無一絲回響。
直到守門將官急得滿頭大汗之時,宮中來人了,令開宮門,召眾臣入宮。
王丞相與衛太師對視一眼,心知宮中大勢已定,二人正了正衣冠,帶領眾士大夫往宮中去。
晉王逼宮是想當皇帝,名正言順的住在宮中,而非亂軍入宮,燒殺搶掠,故而經過了一場兵亂,皇宮依舊維持了原樣,除卻幾處宮人趁亂盜竊的,并沒有什么損壞。
一路上過來,已有人向王丞相解釋發生了什么事。到宣德殿時,王丞相已知皇帝駕崩,大魏再度無主。
如此一來,當務之急便是立新帝。此事甚為棘手。蕭德文無子無弟,旁系之中,與他血脈最近的是五位叔父,接著是眾多從弟。照理,從這些人中選一個就是了。但是濮陽不會答應。那就請大長公主稱帝,可趙王等人又不會答應。
他們原已死了心了,結果機會又重新降臨,與他們而言,就像失而復得一般珍貴,他們不會輕易罷手。王丞相已在思索,是否能讓趙王幾個全部閉嘴。
宣德殿外,眾臣云集,或憂心忡忡,或低聲議論,比起方才宮門外的志同道合,此時危機解除,他們反倒亂了。
缺了一人主持大局,一應事宜都難進展。王丞相派人去請大長公主來。
大長公主在含光殿替駙馬上藥。傷在那處,不能假手他人,濮陽也不愿假手他人。
“此處是我年少時起居之所,你安心在這里。”濮陽將衛秀安置在榻上,令她躺著,處理完了傷口,又用一襲薄被蓋在她身上,不讓她起身。
衛秀臉色有些蒼白,精神卻不錯,大抵是因大局已定,她并不掙扎起身,依濮陽的話好好躺著:“趙王幾個,你要如何處置?”
“附逆。”濮陽道。
將他們與晉王掃到一處,一并處置了,至于罪證,罪名定下了,罪證就不難尋。
“他們幾個都有不臣之心,一起處置了,也免得將來再生事端。”若是衛秀好好的,濮陽未必如此強硬,但衛秀受傷了,濮陽不肯留下一點隱患,讓衛秀日后再為她涉險。
“兩日后玄甲軍抵京,可震懾百官。京中……”說到此處,濮陽突然想起來,“焦邕……”
衛秀心提起來。
“他聽你的,不如你尋一妥帖之人代為傳訊?”濮陽說下去。
衛秀有些茫然,殿下就不問問焦邕身為朝廷大臣,為何要聽命于她這無官無職之人?
濮陽沒有問,也不打算問。她是不會懷疑衛秀的,衛秀為她,做到如此地步,她只覺得她待衛秀還不夠好,又怎會去疑心她?
見衛秀遲疑,還以為她不愿,濮陽便溫聲勸說道:“阿秀,你身上有傷,不好奔波了,也不必焦邕做什么,只要維護好京中秩序,余者什么都不必管就行了。”
只要他不阻礙就行。
衛秀答應了。
殿外又有人來請。國不可一日無君,大臣們都急壞了,派來恭請大長公主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,濮陽見著實不好再拖下去了,方替衛秀掩了掩被角,又囑咐了一回,不許她起來,才出殿去。
目送她離去,衛秀心中滿當當的,又空落落的,既欣喜于公主信她,又難過她這滿腔信任終究是錯付了。衛秀越加不舍說出實情,可她知道越拖下去,便越不好收拾。
此處是濮陽少年時的居所,現在看來,也有她的風格在。擺設簡潔,卻件件精致,皆出于名家之手。
衛秀環顧一周,嘆了口氣,閉上眼睡去。
本以為如此滿腹心事,她是睡不安穩的,不料才一合眼,就入睡夢之中。等她醒來,已是日色遲暮。宮人備好了晚膳,依次送了進來。
大約是怕她聽不到消息擔心,濮陽留了秦坤在這里,不必衛秀發問,秦坤便將外頭的進展都說了出來。
事到如今,濮陽也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了。趙王等人一入宮就被羽林拿下,關入天牢。三人不服叫冤,派去府上抄家的人從三家都搜出了僭越之物,甚至與幕僚往來書信,其中不乏逆亂之語。
“便沒有人為三王叫屈?”衛秀問道。
秦坤回道:“有,可有了證物,他們也不好說什么。”這些都是他們幾個以前還在謀算皇位的時候留下的,但濮陽說這是附逆晉王的證物,大臣們也不敢說什么,眼下京中已是公主一人獨大的局面。
“鄭王殿下為三王求了情,殿下答應了。”秦坤又道。
晉王篡逆,廢為庶人,依庶人禮下葬,王妃及子女皆同罪,一并處死。趙王、代王、荊王附逆,廢為庶人,流放邊疆,永不寬赦。
至于其他同流合污的官員,交由刑部、大理寺追查,王丞相主理。
衛秀饒有興致道:“新君呢?”
秦坤笑了笑:“先帝還剩下兩位殿下。漢王緣與滕王綻,兩位殿下兩個時辰前一起上表,請求出京,以示無心大位。”這兩位皇子還小,沒有子嗣。而前面幾位都是罪人,皇孫們也從父罪貶為庶人。
先帝一脈中,已無男嗣可繼承皇位。宗親之中也無出色人物能與濮陽抗衡。
“王丞相上表,奏請殿下即位。”秦坤一件件說來。
衛秀聽著,并不打斷。
“朝中過半數大臣附議,懇請殿下入承大位。還有一些稱從未有女帝,不愿下拜。”
“兩邊大臣就在殿上引經據典地辯了起來,眼下應當還沒散。”
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,女子稱帝,總會受一些阻撓。衛秀見秦坤神態泰然,便知朝上雖有爭論,但也不那么難應付。
國君不可久缺,至多明日,就會有一個結果。
衛秀猜想明日能出結果,還是保守了,當夜,宣德殿中就定下了新君。
濮陽回到含光殿時,已將近三更,衛秀還醒著,等她回來。她臉上有喜悅的神色,卻不那么明顯,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宮人看上去比她更高興。
衛秀見此,沒有立即發問,待濮陽洗漱之后,吹滅了蠟燭,方問道:“登基大典定在幾時?”
“明日。”濮陽回道,說完,她不再是外人面前端方穩重的模樣,嘴角顯出歡喜的笑影來。
“都讓步了?”
“是,形勢比人強,他們不得不退讓。”濮陽側過身,對著衛秀,興致勃勃的,“晉王篡位一案還未審結,三王又牽涉其中,拜他們相爭多年所賜,朝中與他們毫無牽涉的大臣少之又少,為不被掃入逆案中去,只好讓步,尊我為帝了。”
濮陽顯出些得意的神采來。衛秀看著好笑,摸了摸她的頭發,濮陽靠到她肩上,輕聲道:“真如夢幻一般。”
“是啊。”總算是如愿了。衛秀也覺得不易。明日就可登基,大局已無礙,殿下也不再需要她了。衛秀打算好了,明日就將實情全部托出,“明日登基大典之后,我有一事要說與殿下……”
她一面說,一面轉頭,只見濮陽已靠著她酣然入睡。
一日勞累,先是入宮,又與晉王應對,接著再與大臣周旋大半日,直到定下大位。她確實累了。
衛秀先是怔了一下,而后無奈一笑,將濮陽的頭發撥到一邊,在她臉上吻了一下,滿是珍視。
濮陽睡得并不安穩,她做了一夢。
夢中是戰火四起的皇宮,宮人們背著包袱四處逃難。宮中遍地尸首,有些倒在血泊中,有些被火燒得焦黑,有些是身在高位的大臣,有些是卑微的宦官。殿宇都塌了,粗壯莊嚴的柱子橫在地上,錦羅蒙塵,金瓦破碎,已是窮途末路。
衛秀從宮門進來,她身后有許多將士。一行人直往宣德殿。
濮陽突然意識到,這是前世的情景,是阿秀攻入京師后,在她自刎前的那一段。
像上一回夢見衛秀城頭自刎那般,此次的情形也甚為清晰。她可以看到阿秀緊簇的眉頭,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飾的戾氣。
宣德殿外也滿地尸殍,衛秀就像沒有看見一般,漠然地往里去。
蕭德文在殿中,他身著袞冕,甚為莊重,可惜卻是被人按在地上,毫無動彈之力。聽到輪椅軋過地磚的聲音,蕭德文連忙開口求饒:“衛卿,饒朕一命,皇位給你,洛陽給你,統統給你,只要饒朕一命,都是你的!”
衛秀到他身前,輕笑了一下:“你是蕭氏最后一人,你死,我才能大仇得報。”
蕭德文掙扎著抬起頭來,滿臉狼狽,呆滯地看著衛秀,結結巴巴地重復:“大、大仇?”
“是,”衛秀冷漠道,“你蕭氏誅我仲氏滿門的仇。”
蕭德文呆呆地愣住了。濮陽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冷意,全身的血都像被凍住了一般。她看著衛秀的臉,想要從中尋找出說謊的破綻,然而,任憑她如何拼命找尋,都只看衛秀從眼角到眉梢,每一寸都是冷漠與仇視。
蕭德文從怔愣中轉醒,他像溺者揪住了一根稻草,露出一個難看的笑,連聲說道:“我從未誅過仲氏,這朝中哪有什么仲氏,衛卿,你一定是弄錯了。”
“不是你,是蕭懿。”衛秀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讓他明明白白地送命,又或是此事悶在她心中太久,她不愿再藏下去,“你可知洛陽城固若金湯,為何我短短一日,便能攻入城中?”她也不必蕭德文回答,徑自說了下去,“是焦邕,他開的城門。他曾師從我父,只是他那時尚未發跡,我父欲歷練他,未將仲氏的名頭借與他用,方不為外人所知。也幸得如此,他才幸免于難。”
“仲氏上下百余口性命,加上護送我父入京的眾多將士,你看,當不當還?”衛秀從袖中取出一口劍,是魚腸劍,“我恨蕭氏入骨,你去后,我會將你曝尸荒野,蕭氏宗廟,也會焚毀,至于先帝,我會令人戮尸。”
蕭德文看著她拔劍出鞘,嚇得瑟瑟發抖,但這并未引起衛秀的同情,她依舊將劍貫穿了蕭德文的胸口。
蕭德文倒在地上,面目扭曲地掙扎,但很快,他就掙扎不動了。衛秀漠然地看著他,在蕭德文咽氣的那一瞬間,她好似突然之間就蒼老了一般。
濮陽只覺得冷到了骨子里。
夢境很長,之后還有,她卻已無力再看下去。她想醒來,卻怎么都掙脫不出,畫面一幕幕在她眼前展現,逼迫著她去看,去知曉。
直到盡頭,直到她睜開眼,她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。
衛秀就在身邊,她白天才為她受了傷,她一直都如此溫柔,愛她,保護她,包容她,可為何,那夢中,她卻成了仲家的后人。
濮陽的眼淚一直在流,她明明沒有哭,眼淚卻偏生止不住。
衛秀還在睡,她一無所覺,濮陽抬手,想要撫摸衛秀的臉龐,她輕輕的,唯恐弄醒了她。她的臉龐是溫熱的,她的眉眼是柔和的,她是她最熟悉的阿秀,也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。她沒有醒來,像是安心極了,即便她在她臉上輕撫也睡得安然。她是她的枕邊人,是她前后兩世唯一愛過的人。
可是她,究竟是為什么,才接近她。
“阿秀……”濮陽低低喚她,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滿是哽咽,她連忙捂緊了嘴,怕驚醒了衛秀,怕她問她為何哭泣。
隔日就是登基大典。
一步步都有禮法章程,何處出發,何時奏樂,乃至先邁哪一只腳,都有規定。時間緊迫,半點耽擱不得,但新君不知為何,趕在大典前召見王丞相,與宣德殿中,密談許久。
王丞相也是納悶,不知新君為何忽然問他仲氏的事。
只是想她已是皇帝,且先帝已去,他又同情仲氏,便含糊著,將仲公因何罹難的事說了。
新君只是聽了,她的神色是木然的,像是果然如此的認命,又好像為何如此的不甘。王丞相心有疑慮,也不好多問。
殿外禮樂奏響。
大典開始之后,站得靠前的大臣明顯看出新君有些心不在焉。眾臣都慌張起來,如此盛典,陛下卻不重視,誠非吉兆。只是大典肅穆,無人敢出聲,亦無人敢將不安顯在臉上。
登基大典設在含元殿。皇帝在此登基,敬告天地,布告天下,接受百官朝拜。
一項項流程下來,大典結束之時,已近午時。
午時之后,新君下了第一道詔書,冊立駙馬衛秀為皇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