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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太師匆忙來訪,實在是急了。
自詔書頒下,便如有一天大的餡餅,落到他眼前。
若能得濮陽公主相助,趙王離儲位便更近一步,而衛氏便是最大的功臣。他幾乎已看到憑借這餡餅,趙王入主東宮,衛氏公侯萬代!
可他等了多日,始終不見衛秀來拜,非但如此,今日晨起,竟聽聞衛秀挪去了她自己在京的宅邸。
衛太師熾熱的心腸一下冷了下來。這難道是與衛氏劃清界限不成?
如此,趙王處如何交代?
仆役在前引路,衛太師端著風儀,緊隨在后。入兩道門,便見一廳,廳中衛秀端著茶盅,閑坐輪椅之上。
衛太師足下一頓,便略略加快了腳下步履。
庭院幽深,小廳掩在叢林之后,此時綠葉落盡,獨留枯枝,不顯凄涼,卻有冬日之蒼茫空曠。
衛秀抬眼看過來,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盅,抬手行了一禮:“太師稀客,不能親迎,實在失禮。”
衛太師語速略快道:“不必多禮。”又左右看了看,停頓片刻,仿若隨口問道“濮陽殿下何在?”
“殿下已回府去了。”
衛太師暗暗松了口氣,公主不在,才方便他與衛秀談話。
明白的說,濮陽婚事一定,諸王便盯上了她手中的政治勢力。眼下看來,是趙王最有利,他欲借衛氏之手,將濮陽直接拖到自己這條船上。
但這中間還有一個衛秀,衛秀若不答應,若仍與衛氏劃清界限,公主便與衛氏無干,趙王的心思便要宣告破滅。
衛太師此來,便是要說服衛秀。
衛太師上矮榻跽坐,立即有仆婢奉上茶來。衛太師見奉茶婢子一上來,連一個多余的斜眼都沒有,規行矩步,舉止合宜,很有大家氣派,比起衛府的也不遑多讓了。便暗中點了點頭。
他小小飲了一口,方開口道:“你是衛氏子弟,新婚在即,不回家,倒是在外辟府別居,這是何道理?”
衛秀看著他,唇畔掛了一絲笑意,卻是不開口。衛太師起先還與她對視,過了片刻,便有些不自在起來,皺了眉頭,繼續諄諄誘導:“你在外不歸,不但是家中會受人嘲笑,連公主亦會受人非議。”
衛秀淡笑一聲,搖了搖頭,問道:“太師可還記得,您有一個長子,流落在外?”
衛太師一愣。
衛秀又緩緩道:“秀入京,已近二載,與太師會面,也有多次。可太師卻從未問起,您那長子是怎么沒的,生前過得可還得意,墳塋又在何處。我入京后,他身后祭祀又是如何安排,可有人供一口飯吃。”
她語氣仍是平緩,無一絲控訴之意,卻讓衛太師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。
衛秀想起十余年前,見到的那位衛公子,不知他泉下有知,家中對他無一絲掛念,可會傷心涕零。過了片刻,未聞衛太師發問,她看過去,便見衛太師神色晦暗,原本溫和勸說的長者氣度已蕩然無存,倒是警惕銳利地盯著她。
衛秀輕笑出聲,狀似驚訝道:“太師這是做什么?不過說些往事,太師怎地像是將秀當成了宿敵了。”
衛太師眸光一閃,沉聲道:“如此看來,你入京,是代父鳴不平來了?”倘若如此,衛秀便是敵非友,要提醒趙王殿下小心濮陽公主了。
未結強援,反添一仇。衛太師心中頗為郁憤,也有些后悔忘了對長子表現關切。然他轉念又一想,若衛秀果真是為父鳴不平來了,便說明他對生父頗為看重,如此,眼下再提出補償也不算太晚。
衛太師心念飛轉,神情也由警惕轉為審慎。
上回借衛氏在軍中耳目,衛秀替濮陽拉攏了幾名寒門將士,那幾位將士如今都已有晉身之階,靠著軍功,與公主府的后盾,在軍中站穩了腳跟。這些衛太師俱都知曉。看她這一步步,心思深沉,所謀甚遠,便知她心性堅毅,非言語可動之,恐怕也是有所圖謀。
然濮陽公主之勢,直逼諸王,若能使她與趙王一心,所得之利勢必豐厚。衛秀所圖,只消不太過離奇,都可先答應下來。
諸多念頭,不過片刻。衛太師轉瞬便和緩了顏色,悵惘嘆息:“你鳴不平也是應該的。是家中對你父子虧欠良多。現你已成人,要說什么補償,恐是也遲了。但你若有所求,家中必有所應,說來就是。”
慈祥得像是平凡人家的老翁,將一腔慈愛之心都傾注在兒孫身上。
可衛秀一看就知他慈眉善目的面容底下在算計些什么,心中忽然涌現出莫名的悲涼來。她淡淡一笑,面上有些散漫起來,端起茶盅,緩緩飲上一口,方道:“所求不多,只需太師舉手之勞。”
她說罷便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,傾身交與太師。
衛太師接過,看到信封上的筆跡,目光驟然緊縮,他抬頭望向衛秀,神色有些怔忪。衛秀閉口不語,只微微欠身,示意他拆開。
這是那位衛公子的絕筆。
十余年前,衛公子便過世了。她得知他身世,想到要入京復仇,必得有個身份,便做了些手腳。與衛攸的往來書信,是她使人模仿了衛公子筆跡寫的,也是她在書信中透露他有一子,生來便患腿疾,不能行走。如此一點點,將自己從仲濛,變作衛秀。
這封書信是衛公子身上所帶唯一物件,信中所言,愿身亡之后,回歸故陵。
衛太師一目十行地掃過,神色哀傷,語意憐憫:“光陰荏苒,如過隙之駒。二十余載,再多過錯,也如浮塵,隨風而逝了。”
衛秀看著他,唇畔一抹笑意顯出幾分冷冽,卻不開口。
衛太師只得自己說下去:“你婚禮在即,此時不宜動土遷塚,待明年秋日,便將他葬入祖陵,使他落葉歸根,如何?”
衛秀并無異議,答應了。
衛太師松了口氣,她的條件,他滿足了,接下去,便該說何時遷往衛府居住,與公主的婚事又如何安排了。
衛太師神色愉悅了些,剛一開口,卻聽衛秀道:“太師恐是誤會了,我從未答應重返衛氏。”
“你!”衛太師雙目圓睜,還沒等他說完,衛秀又道:“衛氏將有滅門身死之禍,返衛氏,便如臨末路。”
衛太師瞪著眼,一時被哽住了一般,震驚道:“你……你說什么?”反應過來她說的什么,連連冷笑,“青天白日,你說的什么,發昏了不成?”
衛秀神色不改,仍是一貫平和的語氣,說出來話,卻讓衛太師冷汗涔涔:“我不曾發昏,倒是太師為趙王奔走,不是自取滅亡是什么?”
事涉趙王,便顯得有理有據起來。衛太師頓時肅整了容色,左右看看,見無旁人,便壓低了聲音,道:“這話何意?莫非是濮陽殿下……”
哪位皇子將正位東宮,是朝中人人都想先知之事。濮陽公主一向與皇帝親近,除此之外,便再未顯出與哪位兄長親近的跡象,極為置身事外。故而朝中便有傳言,若陛下有心立儲,濮陽公主怕是最先知曉風聲的那位。
衛太師已選定趙王,對此事自然是多有關心。他盯著衛秀,欲從她面上瞧出些端倪來。衛秀卻不言語,垂下頭去,將空了的茶盅重續新茶。
衛太師看了她片刻,試探著又問道:“若是公主之意,她可曾提起哪位皇子……”
“太師。”衛秀忽然出聲。
衛太師忙打住話頭,凝目望向她。
“太師以為,公主可是愚人?”
“自然不是。公主之能,不輸兒郎。”
衛秀又問:“那太師以為,陛下待公主如何?”
“疼愛萬分,無人可匹。”
衛秀笑了笑,端起茶盅,凝視其中碧幽的湯色,悠然問道:“如此,太師可知為何殿下至今不曾與諸王示好?”
衛太師不語。
“陛下如此寵愛公主,便不怕他晏駕之后,公主與新君相處不睦?”衛秀又問。
衛太師讓她所問帶了進去,覺得十分有理。查看了這么多年,哪個兒子出眾,也當有個分曉了,可陛下偏偏就是不肯透露分毫。公主眼下得寵,風光自在,然她如今不顯親近,不助一王,來日新君即位,便不記恨?
衛太師左猜右猜猜不到,也有些焦躁了:“你不妨直言,公主究竟是何打算。”
“時候到了,自然就知曉了。太師若怕,緊隨公主行事便是。”衛秀說完這句,便不再多言。
衛太師再問,她卻多一字都不說了。
多問也問不出更多。衛太師滿心都是她說的那句為趙王奔走,便是自取滅亡,又想她將父親陵墓遷入祖陵,便是與家中和解,之后,衛氏若有什么不測,她也脫不了身,便是為自己,她也不致存心與家中為難,所言不會是假。
衛太師左思右想,決定回府與子侄商議。
見他告辭,衛秀也不挽留,只欠身行禮,以示相送。
衛太師走過她身邊,突然停了下來,聲音輕得如在天外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
衛秀斂目,低聲道:“餓死的。”
衛太師抬頭,看著廳外陰沉的天際,不再說什么,舉步走了。
衛秀看著他走遠,一回頭,便看到那封書信,落在案上,并未被帶走。她轉動輪椅過去,將它拾起,按著折痕,重新折疊好,塞入信封中,拿到眼前看了一會兒,便將它放到一旁的火盆里。
炭火遇紙,席卷起一陣急促的火苗,將書信吞沒。
阿蓉不知何時進來了,她輕聲道:“遷入衛氏陵園,衛公子也未必能得后世敬拜,不如在先生為他選定的安息之地,至少年節,有人祭拜掃墓。”
“往生之人的心愿,也是不能忽視的。如此安排,未必最好,卻是他最想要的。”衛秀緩聲道。
她借了人家身份行事,如今滿足他遺愿,便當是償還了。可惜這封書信她妥善保管了十幾年,不想最后,無人珍視。
阿蓉也沉默了片刻,見廳中氣氛略顯沉悶,便笑道:“衛太師怕是想破了腦袋,都想不出其中關竅。”
衛秀也笑了一下。眾人心中所想,皆是殿下最終必會先一步得知儲君人選,且與東宮交好,何人能想到,殿下從未想過擇一王而擁之,她要的是自己坐上那個位子。
阿蓉收拾了杯盞,正欲退下,衛秀忽然道:“我令嚴煥去查蕭德文身邊幕僚,可有結果了?”
阿蓉恭敬回道:“已有了。”
衛秀有些失神。
那場夢著實清晰,過去多日,也未淡去分毫。反倒像,那夢中的一樁樁,一件件都是真實存在一般。
她逐日疑惑,覺得極為蹊蹺,便萌生一念頭,欲查一查夢中之事,究竟有幾分真。
蕭德文的那些謀士,她并未去了解過,但夢中卻一個個甚為清楚,不單姓名,連同樣貌,皆是明明白白,她便從此處著手開始查探。
“先生?”阿蓉久不聞衛秀回應,便喚了一聲。
衛秀回神,微微頷首:“令他來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