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花辭樹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煙雨紅塵小說網www.dyyx2020.com),接著再看更方便。
立秋已過,涼意漸起。
晚膳過后,天還未黑透。衛秀坐在輪椅上,轉頭望著窗外。窗外已不是一片蔥蘢。盎然綠意中不知幾時淡了顏色,冒出幾撮枯黃。可想不久,這滿園綠意都會褪去,變作光禿禿的凋敗破落的殘景。
就要秋收了。今歲風調雨順,應當能緩過去年前年遭的災。衛秀漫無目的地想道。從何時起,這些她從不關心的事也會特意去留意了。
濮陽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坐著,衛秀看著窗外,整個人都如游離天外,而她看著衛秀,等著她回過頭來。滿腹心事,一到了衛秀面前,就像忽然變得無關緊要。她等著衛秀回頭看她,等多久都愿意。
宮人緩步入內,無聲無息地添了燈火,又無聲無息地退下。
衛秀始終沒有回頭。她的目光始終落在窗外,黃昏已成了黑夜,黃綠夾雜的初秋之景已是黑黢黢的一片,讓人分不清何年何季。
同處一室,相距不過咫尺,可中間卻像豎了厚厚的一道隔膜,濮陽過不去,衛秀也過不來。
她們總要有一個了斷的。
過了許久,衛秀緩緩開了口:“我本名仲濛,仲公是我父,我入京是意圖復仇,跟隨你是因你能為我所用。”
言語出口,衛秀覺得整顆心都空了,疼,但也輕松了。她望向濮陽,濮陽無絲毫意外,更談不上震驚,就連眼底那抹痛意都掩飾得如此恰當,未泄分毫。
衛秀明白了,她早已知曉。她低頭笑了笑,原來她早就知道了。這幾日濮陽的反常有了解釋,她對她說的謊言有了解釋,同床異夢的也不止她一個。
衛秀抬起頭來,目光淡淡地望過來,用她一貫平和的語調,問道:“不知陛下,有什么要問我的?”
那一層遮掩的布揭開了,二人都變得赤·裸裸的。她看她的眼光,就像看一個陌生人,毫無溫情可言,這多年來的溫柔相待,隨她一句話都被抹了干凈。濮陽的心如被刀刃屠戮,疼得厲害。可到了這一步,想必阿秀,也不愿看她歇斯底里的。
濮陽也學著她冷靜自持的樣子,開口問道:“第一,先帝之死,可與你有關?”
她已查到這里了?衛秀偏頭看她,勾起唇角笑了笑,反問道:“難道陛下以為,他不該死嗎?”
眼淚隨她這句話,一下子就漫了上來,濮陽竭力忍住。兩家的仇怨就此揭開,眼前的衛秀陌生得讓濮陽幾乎認不出來。她逼著自己不去看衛秀冷如冰刀的目光,不去在意她的敵視,她的恨意,只是固執地追問:“你只說,先帝是不是你殺的?”
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紅透了,也沒發覺自己的聲音幾近哽咽。
衛秀撇開眼,不去看她:“先帝深居宮中,我哪有這個本事。是晉王,親去下毒,我不過旁觀而已。”
回宮那一路上,衛秀就在想,若是她不曾愛上七娘,若是她一直以來都只是利用她,到了說破的時候,她會如何應對?
她已無法不顧親人們的亡靈,執意留在七娘身邊,何況,鴻溝難填,她們也無法相處如往昔了。
既然如此,又何必給七娘留下念想,不如就此斷了緣分。
見濮陽明顯松了口氣,衛秀在心中無奈地搖了搖頭。先帝之死是晉王動的手,七娘有心去查,一定查得出來,有跡可循的事,是做不得假的。能作假的從來只有人心。她會將真心裝作假意,讓七娘認為,她是一個不值得的人。
濮陽走到她身前,屈身與她對視:“第二,你對我,可有真心?”
衛秀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,她輕笑出聲,看著濮陽,搖了搖頭,又是一陣好笑:“換作陛下,可會對仇人之女動心?”
濮陽像是沒有看到她的譏諷,亦沒有看到她的恨意:“我會,若是你,我會。”
衛秀愣了一下,濮陽撫摸她的臉頰,目光柔和地看著她,她笑了一下,那笑意中任誰都看得出苦澀,可她不曾退卻,也不曾動搖,柔聲說道:“阿秀,能嫁與你,是我此生做過最好的事,你說的要與我過一輩子,這是我聽過最好的承諾。我知你恨我,恨蕭氏,這句話想必不過你一句拿來哄我的戲言,”她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是落了下來,“可我當真了,我是真的想與你過一生的。”
到了這個地步,她還是說出了心里話,哪怕知曉此時這些話能換來的,不過是衛秀的冷言奚落,她還是說了出來。她們之間,是她先動心,走到盡頭,也是她在挽留。
“阿秀,到了今時今日,你與我說一句實話,你對我可有過絲毫真心?”濮陽紅著眼眶,滿面是淚,她執意要衛秀一句話。
衛秀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,她的指腹下就是濮陽的肌膚,柔滑細膩,讓她眷戀不已。這是她的明燈,這是她荊棘遍布的人生道途中唯一的一抹暖意。她是如此耀眼,如冬日的暖陽,使她得到救贖。但今日,她就要親手推開她。從此以后,她就又是一個人,忍耐她毫無生趣的人生。
濮陽已顯出驚喜來了,她神色有些僵硬,卻一動也不動,貼著衛秀的指尖,乖順地任她撫摸。她雙目變得湛亮,有些膽怯,但更多的是期待。
衛秀的心也隨著雀躍起來,好像她們已沖破了重重藩籬,能夠毫無隔膜,毫無心結地在一起。總是這樣,濮陽輕易便能撥動她的心弦。
她情不自禁地想道,若是真有那一日,該多好。
可她能做的,卻只有傷害她真心愛著的人。衛秀的目光柔和下來,卻不是往日的溫柔,反像是蘊含了殘酷的快意:“迫于情勢,不得不娶你,我至今想來猶覺屈辱。新婚當夜,先帝病發突然,能夠不碰你,你不知我多慶幸。與你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,我都萬分煎熬,無時無刻不在想離開。我從未對你動過心,你的心意在我眼中,也唯有可笑而已。”
空氣像是被凝固住了一般。衛秀每說一字,就像往濮陽心上扎上一刀。
濮陽眼中的期待還未散去,心中已是鮮血淋漓。原來她是這樣看她的。她茫然無措地去看衛秀,衛秀依舊是那副冷酷的樣子。
若是真如她所言,恐怕阿秀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厭惡吧。濮陽動了動唇,她眼中漸漸漫上驚懼,漸漸布滿躲閃。不敢看衛秀,也不敢再說話。
不知過了多久,她緩慢地站起身,她的身體僵直,步履也是僵硬,像一張繃緊的弓,只要被人稍一觸碰,就會崩斷,毀壞。她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重逾千鈞,但她不曾回頭,僵硬地,呆滯地,走了出去。
門關上,室中只剩了衛秀一人。她閉上眼,過了半晌,她才有勇氣,無聲地喚一句:“七娘……”
自是,無人應她的。
這樣也好。
她活在陰暗中,進退不得。而七娘沒有必要陪她受折磨。
人生漫長,她有天下,她有萬民,若干年后,興許會有一個足以站到她身邊的人,他們之間沒有消磨不去的仇恨,沒有跨越不過的鴻溝,他也會像她一樣喚她七娘,到那時,她就只是七娘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到那時,不論是男是女,她只盼望,她的七娘能夠圓滿安泰。
如此,就足夠了。
這日之后,濮陽便未在含光殿出現,她也不曾另辟殿宇居住,只歇在了宣德殿。衛秀自也不曾主動去尋她。
她們之間全然沒了聯系,好似這宮中根本沒有彼此的存在。
濮陽登基一月,四方使臣終于入京。有朝賀的,也有借朝賀生事的。這都是小事,大魏強盛,國富民安,鄰邦再如何,也只不過言語上逞快,就連這,都得意不了多久,被大臣們連消帶打地嘲諷了回去。
漢王、滕王連日稱病,從不上朝,宮中行宴,也推托不至,躲在府中,乖覺得很。
濮陽每日應付著這些事,不去想衛秀,更不去想她說的話。
可事情既然存在,又豈容她躲避。
使臣們一走,金吾衛便行動了。
經一月有余的布置,衛秀手下那些人幾乎全數被捕。事情進展,本沒有那么順利,但濮陽與衛秀相處多年,即便從未有心過問,也難免知道一些內情,憑借這些內情,執金吾拉起一張人網,將事情做得干凈利落。
此事甚大,自是瞞不了人,朝中上下都在猜測宮中那對夫婦可是生了什么嫌隙,其中尤以衛太師一家最為惶惑不安,接連入宮求見。
濮陽一概不見。
衛秀得知此事,已是隔日,她留在宮中,不過是等濮陽處置。不想,她連日不露面,卻在暗中布置,將她的人都料理干凈了。
衛秀說不出是什么滋味。嚴煥與阿蓉,還有許多人,跟了她十幾年,他們一路護持她,照顧她,忠于她,有如親人一般。
她本就覺得放棄復仇,對不住嚴煥幾個與她一樣因蕭懿喪失了親人的人,此時,自然不可能不管他們。
濮陽在宣德殿等著她,她知道她必會來的。她不喜歡她,也不在意她,但她絕不會管那些一心一意忠于她的人。
她們之間,終歸是要一個了結的。
衛秀來得極快。
她不必通稟便被門外的內侍引了進來。
濮陽一見她,便揮了下手,屏退滿殿宮人。
宣德殿已有了濮陽的味道,她喜好的擺設,她慣用的紙筆,皆在殿中鋪陳開來。
衛秀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同。她靜默朝前,在御案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,彎身行禮。
濮陽站起身,走到衛秀身前,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。
衛秀還是那個樣子,沒有什么變化。唯有眉宇間多了些許沉郁,神色也不是太好,她身子弱,這幾日又趨寒,濮陽很不放心她,只是她早已沒有了去關心她的權力。她也只能,從宮人口中打聽衛秀每日起居。
她抬手欲試探衛秀手上的溫度,衛秀淡淡地躲了開去。
濮陽低頭一笑,也不再勉強。她走到窗邊,將窗關上了,想來想去,她終還是不放心,多嘴說了一句:“日漸寒冷,你別忘了添衣。”
“多謝陛下關懷。”衛秀回道。
如此涇渭分明,如此疏離冷淡。
濮陽知道,她說再多,在阿秀眼中都是多余,她所為,不過作踐自己罷了。不過她在阿秀面前早已沒有尊嚴可言,倒不怕再顯得低賤一點。
濮陽親去倒了盞熱茶來,端給衛秀。
衛秀看著她,接過了。茶水的熱度透過白瓷盞,傳到她的手上,確實溫暖多了。
見她接過她奉上的茶盞,濮陽微微露出一個笑意,很是開心的樣子,仿佛衛秀毫不起眼的一點表示,就能讓她從地獄到仙境。
“阿秀,”濮陽仍舊如此喚她,未起絲毫隔閡,她坐得有些遠,像是怕走近了,會讓衛秀生厭。濮陽神情溫緩,平靜地開口:“我知你為何事而來。”
衛秀看著她這樣子,心疼難言。要如何情深才能包容她一次次傷害,才能掩飾自己心上的千瘡百孔,依舊用溫柔的面孔待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