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榮德在皇上身邊服侍很多年,十分受皇上寵信,大臣哪天摸不準皇上的喜怒,起首去問問榮德,準能將萬歲爺?shù)钠庵纻€七八分,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就有了拿捏。
這些天萬歲爺?shù)念^疼的老毛病又犯了,喜怒無常,言官想要彈劾幾位大臣作風奢靡,卻也不敢貿(mào)貿(mào)然去找萬歲爺說,先到宮中見了見榮德。
言官拜見時,榮德正訓著幾個小太監(jiān)。他是半道入得宮,先前一直侍奉承宣使身側,后來因做事縝細,承宣使將他推薦給皇上,之后就一直在皇上身邊伺候了。
這位先天身體有著毛病,進宮后倒也省了一刀,漸漸爬到太監(jiān)總管一位,是個很有本事的人。
言官等他訓斥完,榮德請他坐下,言了幾句見笑,又道:“大人怎么有空到雜家這里來了?”
“皇上這幾日都不怎么上朝了,還在頭疼么?”
榮德說:“原是為了這事兒,大人聽雜家一聲勸,您再大的忠心也忍下這一陣兒吧,小心撞到刀口子上。”
“萬歲爺這是怎么了?”
“大人忘了么?這不是快到‘那位’的忌日了么?”
言官想了想日子,恍然大悟道:“呀!忘了這事,這次皇上還要去皇陵祭拜嗎?上次出宮遇刺,可把一干大臣嚇得不輕啊!”
“說不好,這幾日皇上頭痛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,他也不肯叫太醫(yī)看,興許這次祭拜的事就免了吧。”
言官連連搖頭:“哎,這也好多年了吧?”像是想到了什么,言官往榮德那邊靠了靠,壓低聲音問:“上次不是有人送了個小倌進宮嗎?我遠遠瞧了一眼,跟‘那位’的畫像差不了幾分,像極了,怎么進宮就沒了動靜?”
榮德一聽這事就來氣,瞋目切齒道:“少提這件事!雜家這么多年,也沒見皇上發(fā)過那么大的火!整個御書房能砸得都砸了,嚇得整個內(nèi)閣的大學士跪在外面半天,跪得腿麻了都不敢起。宮里上下誰敢在皇上面前提起那個人?這不是趕著戳皇上心窩子么?”
“那...那個小倌呢?”
“叫皇上嚇白了臉,當天就被拖出角門趕走了。”
言官聽后默然一會兒,長嘆一口氣:“到底是怎樣的神仙人物,能叫皇上惦記這么多年?聽說公公以前跟在那人身邊服侍過幾年,當真如畫像上長得那樣...?”
“你說那位啊...”
言官點頭。榮德笑著,低下眼擺弄手上的扳指,半晌沒有說出話。
榮德不敢跟言官說,當初他曾因何大人的死恨過萬歲爺。他將外頭的官衣脫下,冒著砍頭的大罪,恨著一雙眼陳列皇上的罪狀,這么多年來,兩人終生嫌隙,連他看著都覺得寒心。
何大人將一切都背負下來,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。
榮德滿眼淚光,怒聲道:“死了才好!死了就解脫了!奴才代何大人謝皇上隆恩!”
榮德說完后,磕頭請罪,任憑皇上處置。
可不想皇上沉默很久,啞著聲說:“榮德...他不肯原諒我了,這次,他真不肯原諒我了...”
榮德將手中的扳指轉了又轉,嘆著氣對言官說:“何大人啊...很好的一個人,比誰都好...”除了這些,他不知道該如何跟人講起何湛,要說的太多太多,但話到嘴邊就沒有了,或許只有親自見過他的人才能知道這個人有多好。
榮德起身:“皇上該服藥了,雜家去伺候著,就不多留大人了。”
言官點頭說:“辛苦公公了,等過了這一陣兒,我再來拜訪公公。”
榮德送走他,吩咐御廚做些海棠酥送到寢殿去。
他走到內(nèi)殿,見湯碗里的黑藥汁分毫未少,便知皇上還是不肯喝藥,這些天他總是說自己見到何湛了,榮德去問過太醫(yī)院的人,說是頭疼得狠了會出現(xiàn)一些幻覺,沒有什么大礙,最大礙的是萬歲爺不肯服藥。
榮德試著喚了聲皇上,不見他醒,榮德也不敢叫醒他。
夢里浮沉上下,耳側像是吹過玉屏關的風。
當初招賢館的趙庭訓如今已是雍州郡守,這次來京述職,不禁提起以往皇上還是衛(wèi)淵侯時候的事。
寧晉很久才開口問道:“當初...三叔往招賢館送了不少人,還用計將朕欽定的人趕出館外,這些事,趙先生不知曉嗎?”
趙庭訓訝然:“皇上怎么會這么想呢?當時皇上還是衛(wèi)淵侯,身邊可用的人少之又少,何大人看人一向準,那些個人杰,何大人皆是知根知底地調(diào)查過一番,才允他們進招賢館的。微臣說句不當說的話,當時皇上年輕氣盛,難免有犯錯的時候,何大人不好在眾人面前彈劾皇上欽定的人,拂了皇上的意...若說用了些手段,何大人也是用了的。可這官場上,比何大人會用手段的人能少了么?”
“...這樣啊。”
“何大人未曾在官場歷練過,只一心維護皇上,得罪了人也不在乎,當初微臣也曾勸過他,他說他不怕這些,說那些人罵他,好過罵皇上。”
得到的是寧晉長久的沉默。
他與何湛之間的很多嫌隙,只要想一想便知其中有多大的誤會。一番又一番地求證,自戮內(nèi)心的痛苦反倒讓寧晉獲得一種快樂,仿佛只有痛苦才能讓他好過一些。
提起何湛,趙庭訓也只是嘆息,雙方坐了很久,趙庭訓說:“何大人生前受了很多詆毀,他最后能為護衛(wèi)皇上而死,也算是逃脫叛國賊的指責,保全身后之名。何大人將忠國公府的名聲看得極重,皇上能為其洗刷冤屈,已經(jīng)是對何大人最好的悼念。”
忠國公府...
他知道這一直是何湛的心結,他也曾一度質(zhì)疑何湛效忠于他的原因。可又有什么好質(zhì)疑的呢?何湛為他籌謀,他幫何湛洗清忠國公府的冤屈,這才是公平的。
是他奢求的太多,卻還計較著自己的付出。
夢里的何湛常是皺著眉頭的。
寧晉喜歡他很久很久,但最初表達心意的卻是何湛。
他記得是在玉屏關的時候,韓廣義起兵造反,拿楊英招來要挾他出城為人質(zhì),寧晉瞞著所有人進了韓家軍的兵營,以己之力救出楊英招,自己九死一生逃出生天,在床上躺了一個月。
何湛就這樣不眠不休地在床側守了一個月,等他醒來,何湛紅著眼大罵,到最后哭得咬著牙渾身顫抖:“寧晉,別嚇我...我有好多話...”
——我喜歡你。
連說出這樣的話,他都是哭著的。
夢中何湛的臉成了笑晏晏的模樣,可他不是真心在笑,寧左被寧晉扳倒后,何湛喝了好幾宿的酒。寧晉勸幾次未果,終于急了眼,下死令要看他笑,何湛卻也帶著醉意笑出來,傾身伏在寧晉的肩上,說:
“這下,主公總要信臣不是□□的人了吧?主公啊...是不是只有臣死了,你才滿意啊?”
“何湛!”
“不用再叫人跟著臣了。你想捉住臣的把柄,置臣于死地,不必如此大費周章,臣認了,臣都認了。臣日日夜夜都在想著怎么殺了你。”
寧晉側頭,張口咬住何湛的脖子。
“住口。”
何湛與寧左寧右感情甚篤,他除了一個寧左,何湛就說這樣的話來傷他。
要說狠,到底是何湛更狠一些。
何湛疼得皺了眉,卻只嗚嗚低咽著。夜空中猛地炸響一個驚雷,一瞬間亮如白晝,盡管疼著,何湛還是本能地往寧晉懷中依過去。
寧晉不再咬他,輕輕舔過牙印,輕柔又急躁地吮上去。
何湛咬著牙流出淚來。
——寧晉...你知道我喜歡你的...你不過就是仗著我喜歡你罷了...
“皇上...皇上...?”
榮德見寧晉似乎叫夢魘住了,額頭上起了一層虛汗,口中一直喊著何湛的名字。
寧晉恍然從夢中醒來,腦袋一陣劇痛,疼得他狠狠擰起眉。
榮德急聲問:“皇上,您這是怎么了?奴才叫御醫(yī)來瞧瞧您吧?”
寧晉扶額,長久地閉著眼。
并非上天吝嗇讓他見到何湛的笑顏,只是想想何湛活得一輩子,甚少有開心的時候。他回憶不起來了,離開雍州之后的每一天,猜度著,懷疑著...
寧晉收到何湛與寧左私下往來的消息,曾一度對何湛有了殺心。
何湛的背叛...比任何一種刑罰都要殘酷。
他曾這樣想過。
現(xiàn)在再回憶起,往日情景就如同一把淬毒的刀插丨入他的心臟,不斷地翻絞,直至血肉模糊。
榮德:“皇上?”
寧晉擺手:“服侍朕起身...朕還有幾封奏折未看,叫人拿到寢殿來罷。”
榮德:“皇上還是要以龍體為重,若何大人泉下有知,也不會放心的。”
何湛若不放心就好了...
從前寧晉犯了錯,何湛氣急了也會紅著臉端起家長的架子來訓斥他,那時候的何湛還是活著的。
寧晉冷了眼:“朕不想再說第二次。”
何湛走得那樣決絕,連一句話都不舍得留給他,何湛給他的唯一東西就是靖國的社稷江山,他要守得好好的,誰也不能奪走。
榮德點頭:“哎,奴才這就叫人將折子拿來。”
寧晉在位四十年間,結束前朝滄海橫流之勢,發(fā)政施仁,澄清天下,終開啟太平盛世,成不諱之朝。后人以帝星為其號,稱其為“紫薇大帝”。